書名: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作者:林奕含

出版日期:20170328

出版社:游擊文化

類型:誘姦、性侵、青少女、寫實

推薦度:10/10


「當你閱讀時感受到痛苦,那都是真實的;當你閱讀時感受到了美,那也都是真實的。」

− 林奕含

 

 

去年造成一長段時間討論、法律追究、各式報導的林奕含事件,

或說是房思琪事件,有多少人真的放在心上惦著呢?

我之所以將標題寫上「初讀」,是因為我決定要再讀個兩遍、三遍

 

「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

這是作者想讓讀者看見的慘痛的事實,

房思琪的經歷就是一場殘忍的戰爭,血淋淋而令人撕心裂肺。

 

 

林奕含曾用一句話概括這本書:「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

 

 

 

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辭藻的運用之鋒利而精準,

在閱讀這些字裡行間時,就像一把把利刃刺進心裡。

作者用極為細緻的工筆刻畫出這整篇的故事,

故意誤用一些典故,用一些與常人想法違和的隱喻,

但卻是更準確地傳達了角色的感受。

 

所以她說這是墮落的書寫、屈辱的(disgrace)書寫,

不會落到地裡開出花的書寫。

 

印象深刻的句子像是:

運球一樣運她的頭。

誰會用運球來描述人互動的動作呢?

然而,這個動詞之精準讓人腦中立刻衍伸出特定的畫面。

又像是:想把妳的頭髮放在床上,假裝妳造訪過我的房間。造訪過我。

這裡的第一個造訪,是我們最能理解的造訪,

而第二個造訪卻很明顯指向肉體上的經歷。

一樣的詞,截然不同的意義。

 

溫良恭儉讓,溫暖的是體液,良莠的是體力,恭喜的是出血,儉省的是保險套,讓步的是人生。

多麽諷刺的溫良恭儉讓。

 

 

 

 

思琪經歷過那些骯髒、污穢的事情,

她不是不說,她曾經想要談起性這件事,但卻無法說了。

思琪用麵包塗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並不是不說就不會發生,

而是它終究或是已經發生了,而你以為沒有發生。

 

 

書中與思琪和怡婷非常要好的伊紋姊姊,

總是和她們窩在一起看書、看電影、談天。

伊紋就像是思琪長大後的樣子,

是思琪在遇見李國華之後再也無法長成的大人。

 

但伊紋終究是沒有突破思琪快要說出口的那道防線,

最後思琪再也沒辦法說了。

 

 

 

再來,

李國華彷彿是功利、賺錢的人,

卻又是擁有文學素養的人,而學識是有很大的魅力的。

他表現出他的孤單、寂寞,

讓純白的小女生相信了他所說的「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

相信自己是他天花亂墜談著情愛裡的愛人,

誤以為自己是可以了解他寂寞的那唯一之人,

而從此女孩墜入地獄的樂園。

 

那麼,李國華有愛嗎?

他愛自己能夠對思琪和其他小女孩說出那樣美麗的話語,

愛在那個小旅館裡的場景、畫面,包含了每一個來過的女孩,

他愛小女孩白皙稚嫩的肌膚,愛她們像小羊一樣的眼神,

但那是自戀的愛,愛他征服了她們,

而我想,那大概不是愛情的愛。

 

 

 

看過了整個故事後回頭看思琪,

也許她不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她是有愛的,是溫柔而善良的,

她毀滅了。

 

我寧願大家承認人間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過痛苦才成為更好的人。

 

 

伊紋最後告訴怡婷的那段話,大概也是作者透過本書想告訴讀者的:

怡婷,妳才十八歲,妳有選擇,妳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假裝從沒有小女孩被強暴,假裝思琪從不存在,假裝妳從未跟另一個人共享奶嘴,鋼琴,從未有另一個人與妳有一模一樣的胃口和思緒,妳可以過一個資產階級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裝世界上沒有精神上的癌,假裝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有鐵欄杆,欄杆背後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妳可以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沖咖啡和進口文具。但是妳也可以選擇經歷所有思琪曾經感受過的痛楚,學習所有她為了抵禦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從妳們出生相處的時光,到妳從日記裡讀來的時光。妳要替思琪上大學,唸研究所,談戀愛,結婚,生小孩,也許會被退學,也許會離婚,也許會死胎,但是,思琪連那種最庸俗、呆鈍、刻板的人生都沒有辦法經歷。妳懂嗎?妳要經歷並牢牢記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緒,感情,感覺,記憶與幻想,她的愛,討厭,恐懼,失重,荒蕪,柔情和欲望,妳要緊緊擁抱著思琪的痛苦,妳可以變成思琪,然後,替她活下去,連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妳可以把一切寫下來,但是,寫,不是為了救贖,不是昇華,不是淨化。雖然妳才十八歲,雖然妳有選擇,但是如果妳永遠感到憤怒,那不是妳不夠仁慈,不夠善良,不富同理心,什麼人都有點理由,連姦污別人的人都有心理學、社會學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姦污是不需要理由的。妳有選擇 像人們常常講的那些動詞 妳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來,但是妳也可以牢牢記著,不是妳不寬容,而是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怡婷,我請妳永遠不要否認妳是倖存者,妳是雙胞胎裡活下來的那一個。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當成美德是這個偽善的世界維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氣才是美德。怡婷,妳可以寫一本生氣的書,妳想想,能看到妳的書的人是多麼幸運,她們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看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本書,

我的靈魂彷彿裡住進了一部分的怡婷,

因為不是思琪是不可能真真正正地明白思琪,

但就像怡婷看過思琪的日記後一樣,

對思琪的感受試著去同理,

試著去理解那樣的痛多深多麽無法和解。

 

 

看完這本書也確實收到了作者的「惡意」,

我感到難受,覺得心裡沉悶而痛苦,

但也慶幸自己不是闔上了書本就以為故事結束了的人。

 

 

由於深怕自己誤會了思琪,或是誤會了作者想要傳遞的訊息,

深怕自己怠惰了這部慎重的作品,

因此,查了許多作者對於本書的分享和訪談來看,

想要能以最接近作者的角度來理解這本書。

 

 

雖然林奕含說過她相信「一本書最佳的表達方式就是書本身」

但我還是決定將一些我看到的作者訪談記錄下來,

截取一些段落出來好讓自己能夠更接近林奕含的本意,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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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12台北國際書展的新書分享會中,

談到為什麼要強調這本書“改編自真人真事”,

「我寫這七個字的時候,我要給讀者一個預期心理,當你讀這本書遇到不舒服,或是痛苦的段落的時候,我希望你能知道這個痛苦它是真實的,我希望你不要放下他,我希望你不要闔上書然後覺得說幸好這只是一本小說,幸好它只是一個故事,物理性的放下一本書那樣把它放下,我希望你不要放下它,我希望你可以像作者我一樣同情共感,希望你可以與思琪同情共感,我希望你可以站在她的鞋子裡。」

聽到這段話,我想,從這本書的暢銷到作者過世翻出種種真真假假的流言,

如今過了一年多了,大家是不是「放下」了?

思琪是否被時間的流逝給遺忘了呢?

我們是否讓這個社會中“等待天使的妹妹”們得到些許擁抱?

 

 

而對於房思琪到底是不是林奕含這個問題

她用導演麥可·哈內克說過的一段話來回答:

「戰績不能解釋作品,又如把一部電影所提出的問題和導演的生平扯上關係,以這種方式侷限了作品的範圍。我們對待書也是這樣,而我,我一直都想直接在作品裡探問、對峙,而非到別處去尋求解釋,這就是為什麼我拒絕回答與生平相關的問題。沒有比聽到像『電影拍得如此陰暗的漢內克是哪一類怪人』這種問題更令我惱火的,我覺得這很蠢,也不想展開這類錯誤的辯論。」

聽完這段話,也大概明白,

去探討究竟房思琪是不是林奕含並不是本書的意義,

更不是作者希望大家去探討的。

 

談到這個故事的真實是什麼,她說:

「這個故事是由我所認識的四個女生的真實的人生經驗改編而來的,書裡面的李國華的原型也是我非常認識的一個老師。必須說在我第一次得知到有這樣的事情的時候,講得羅曼蒂克一點,就是在一個月光下的長凳上,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聽到這樣的事情的當下,它完完全全地改變了我的一生。也許你可以想像一下,你平常可能會看到襯衫的折線被燙得極為鋒利筆直、講話三句不離古文、臉上的皺褶像漣漪一樣、人人道好好人的那個長輩,還有那個你身邊的你所欣賞的人,你突然發現事情真相是這樣的時候,你會突然發現,啊,我再也沒有辦法用原本的眼光去看待眼前的這個世界了。所以當這是真人真事的時候,我想說的是,這裡面最慘痛或是令人不舒服的情節,那不是我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在戲劇化或者我在營造張力,或是我在製造高潮,都不是,那都是真的。」

 

她形容這本書是一個巨大的詭辯,而什麼是真實?

「我的小說是虛構,但它比任何真的新聞都來得真實,這是我要說的。」

 

那其中又有一段話讓我聽了覺得心裡覺得很痛,她說:

「旁邊的人很難想像我站在伊紋跟思琪的鞋子裡有多深,很難想像我在寫小說的過程中,我有多麽忠於小說的世界觀,包括思琪她覺得她是她自己的贗品,她的平行世界的觀念,她覺得她的人生已經停止了。」

 

 

林奕含想告訴讀者:

「我希望這本書的讀者在讀完這本小說的時候,不要感到一絲一毫的希望。這本小說它是一塌糊塗的,它是一敗塗地的,它是慘無人道的,它是非人的。我要說的是我沒有要救贖,淨化,昇華,拯救。我甚至可以很任性的說如果你讀完了,然後你感到一絲一毫的希望的話,我覺得那是你讀錯了,你可以回去重讀。」

「這本書它不是一本憤怒的書,思琪她沒有辦法成為一個像亞里斯多德,所謂成為超越常人常德的悲劇英雄,那個樣子的一個英雄,這本書絕對不是一個悲劇,甚至也不是一個悲喜劇,也不是一個荒謬劇,絕對不是,這本書只能是道道地地的一個慘劇。」

 

對於誘姦與否,林奕含說:

「思琪她很早以前就已經拋棄了那個樣子的字眼,她不覺得自己被被害者。我覺得這個故事它最慘痛的地方,或者說事情對它殺傷力如此之大,或者是思琪的故事對她如此具有毀滅性的,或者是思琪為什麼注定終將會走向毀滅且不可回頭就是因為她心中充滿了柔情,她心中有愛,有慾望,甚至最後她心中還有性。所以她沒有憤怒,這是這個故事最毀滅性的一點,所以它不是一本憤怒的書,不是一本控訴的書。」

 

 

 

2017.03.12公共冊所的談話中,林奕含談到思琪靈魂的雙胞胎−怡婷:

「越是親密的人越是會去做出二度傷害。越是親密的人越是會覺得妳骯髒、羞恥,越是會不能理解,越是會覺得妳明明可以怎樣,妳為什麼不怎樣。怡婷一直對思琪是沒有完全理解的。」

「怡婷不能理解是因為思琪不講,而思琪講了伊紋一定可以幫助她,但你能責怪思琪不去講述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嗎?」

這樣的背後,有著文化、傳統、社會的因素,

使思琪的不講成了註定,註定不講,而她註定毀滅。

在這樣的社會中,人們總是將矛頭指向女性,認為女性不潔身自愛,

人們檢討受害者,像思琪的日記寫道「他硬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

被性侵、被強暴的女生經常自己也覺得自己做錯事,

她們帶有很深的罪惡感,更是不敢說,

就連親近的人也會無意地造成二度傷害,

也致使李國華這般的惡人更無所畏懼,

這是一個社會議題。

但在這裡,我們不要加諸大體制的框架,

房思琪就是房思琪。

 

 

 

有人問到書名的「樂園」為何,

林奕含說樂園是一個反諷,可以很淺顯地想像為地獄。

「反諷是文學上可以做到的最極致的事情。」

「樂園不可能失而復得或是得而復失,為什麼,因為樂園一開始就不存在。」

「失樂園就像是失去了地獄,這在邏輯不通,為什麼會被地獄給流放、被地獄給貶謫,有什麼地方比地獄更低下,就像被李國華拋棄了一樣,就像曉奇她被李國華拋棄,對她來說是失樂園,接納了他是地獄,但被他拋棄了是比地獄更可怕的事情。」

 

關於角色的取名,

林奕含小時候就幻想自己寫小說,有一天想到了房思琪這個名字,

就決定以後寫小說的女主角就要叫房思琪,沒什麼特別理由。

而劉怡婷是一個平凡人,她做出的是一般人聽到身邊親近的人發生被猥褻的事會做出的反應,

所以就給了她一個菜市場的平凡名字,怡婷。

 

 

 

2017.04.19 Readmoo電子書的專訪中,

林奕含談到思琪被搭訕的段落,那男子說他每天被上司當成狗操,

思琪問他說你真的知道什麼是被當成狗操嗎?

「平常人們習以為常的那些俚語,聽在有別於常人的經驗的那些人耳裡,是多麽的

這樣的現象其實在現在台灣依然是常見的,

就像我們常常開玩笑說「你神經病啊」這類的話語,

聽在那些確實有著精神疾病的人耳裡可能造成多麽大的傷害。

而這個議題在林奕含的散文〈你該去看精神科了中探討過,

「健康的人把「精神病」當作一句髒話;
而真正生病的人把樑上的繩子打上美麗的繩結,睡前溫馴地吃兩百顆藥。」

我們覺得無傷大雅的玩笑或網友經常自以為幽默的留言,

卻是往當事人身上扎的無數根針,甚至是鋒利無比的刃,是會殺死人的。

 

 

她談到讀者在閱讀時的「審美的快感」

即是你明知不該看,可是你還是繼續看了下去。

在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時,我確實就有這般感受,

窺看著那些罪惡的事件,在華麗的辭藻下展開,

我覺得這本書寫得非常「好看」,但這樣的「好看」卻令我感到萬分罪惡,

卻也是對這番審美的快感的罪惡促使我一頁又一頁將之看完。

 

 

 

林奕含說她在情緒特別不好的時候才有辦法寫,練習寫作,

她一直想要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專訪中她提到每天固定花八個小時寫作的過程中,

「因為我在那八個小時裡面,我會非常投入,然後再加上這個故事它本身跟我的貼身程度,使我情緒會崩潰,我每一天都會反覆進入情緒崩潰的狀況。就是我起床,然後打扮好,然後去我習慣的咖啡廳開始寫作,我就一定會掉入情緒的谷地,崩潰、大哭,然後寫作,一邊掉眼淚一邊寫作,然後掉入那個情緒的谷底,沒有辦法吃食,然後在極度痛苦的情況下,結束這八個小時,然後要收拾自己的身形,大概是這樣。」

 

她也談到人生中有兩件事情改變了她的一生,

第一件事情就是房思琪的這個事情,

第二件事情是她得了精神疾病,

因此,她說自己終其一生可能就是書寫這兩件事情。

 

我們不必知道林奕含是不是房思琪,

但如果這個故事對林奕含而言是一個創傷,

在書寫的過程其實是一次又一次把這個傷痛刻得更深,

而未必是在過程中得以抒懷或發洩,

就像她曾說的這本書不是救贖,

甚至無法拯救受精神疾病所苦的她。

 

 

想給等待天使的妹妹們一百個棉花糖的擁抱,

妳們值得幸福、值得被理解,

林奕含說過思琪不可能幸福了,

但是希望妳們能夠健康。

 

 

謝謝林奕含將這樣的故事寫出來,

讓讀者有機會同情共感,有機會看見那樣的痛苦,

而不是成為一個冷漠旁觀的倖存者,

且是以如此藝術、美麗的文學姿態,

謝謝她讓我們得以看見世界的背面。

 

 

花了很長的時間讀完這本書,

讀完之後讓我決定在未來,過些日子,

要再回頭來再讀一次,

因為看過這個故事後有種責任感告訴我我不能忘記這個故事,

也害怕自己誤解了思琪,

也許需要二讀、三讀才能更加理解思琪吧。

 

 

「不是學文學的人,而是文學辜負了她們。」

 

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真真正正地參透這個故事,

但花了長段時日初讀完這本書後,

我似乎若有似無地站進怡婷和思琪的鞋子,

甚至是林奕含的鞋子裡了。

 

 

 

 

最後,

願奕含在另一個世界可以幸福、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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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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